她不知道那天他亲手为白马系上的铃铛为何不响,她余下的时间都已用来悼亡。
直到有天白马也轰然倒下,她才惊觉已经过了很多年。铃铛在地上碎裂,发出多年来第一声清脆。
纸团在里头经历了太多风雪,几乎要将遗念断绝。
旷野的风吹不走热恋,花海中的少年将永远长眠。
一、
七月的风多燥热,昨夜大雨的痕迹在阳光下遁离。
维西看着眼前悠闲散步的小驴,难得的有些愁绪。
他一把勾住小驴的长脖颈,将头埋在细密柔软的绒毛中来回揉动。又蓦地抬起头,无视了小驴前蹄不耐的踏动,深沉地望着它圆睁的驴目,问道:“驴仔啊驴仔,你说她会看到我的信吗?”
哈,单纯的小驴仔哪管这些,使劲蹬了他一蹄子就撒腿跑。维西怪叫一声向后倒去,撞上了背后沉默的大树。
维西痛得倒吸了一口冷气,又开始为朗琪妮是否会接受他的邀请发愁,忍不住摊在地上打起滚来。
远方传来迷蒙的马蹄声,那一次次用力的撞击带来的振动却顺着大地,清晰地撞在维西心上,与心跳混杂。维西猛地鱼跃起身,向视线中骤然出现并不断奔进的那匹白马跑去。
少年的发间还夹着草屑,已经略短的棕色薄裤在奔跑间露出一截劲瘦的小腿,风将他曲卷的棕发不住地向后吹,他的视线却始终在骑马少女的身上粘连。
朗琪妮堪堪将马刹在这个直挺挺往前冲的傻子身前,眉头微皱,双唇紧抿,却在看清少年闪着光的双眸时猝然清醒。她像是为了摆脱某种魔障似的甩了甩头,然后跳下马扑进维西怀中。
维西一边平复呼吸一边说,“刚才看你那个神色,我还以为......是你姐姐来了。”
朗琪妮耷拉下眼睫,颇有些苦恼,“最近他们对我管的越来越严了,完全像培养姐姐那样训练我。”维西闻言拧了拧眉,“那要不你还是回去吧,再像上次一样被抓回去又要受不少苦。”
“无所谓了。祭祀当前,他们分不出心思来处罚我。”朗琪妮拉着维西牵上马就大步向前走,没有抓住维西脸上一闪而过的郁色。
霍尔纳村的人太看重他们无所不能的阿罗斯天神了,以至于世代被禁锢在那片围墙内,未尝发现,原来在那条蜿蜒小河的下游,还有这样一片紫色花海。
白马打了个喷嚏,肆意漫步在这片未被发掘的伊甸园中。夜幕正沉沉地压在天穹,晚风拂花海翻动着独属于此的紫色浪漫。他们枕着幽香入眠,梦中有开得坦荡的熏衣草,和他们明朗灿烂的未来。
然后是旭日起,朝霞万里,离人不可期。
二、
傍晚的风也沉沉,倏地暴雨倾盆。
昨日还鲜活的小驴被生剥下了毛皮,血水在雨中蜿蜒,不一会就被冲淡,消散,再无踪影。只有那片土地还散发着血腥气。
像是在铭记这被冠以圣明的卑劣罪行。
她被打扮得那样漂亮,像是最华美的白釉瓷瓶。如果不是脸上那刻意画上的两道血红的十字纹,她简直可以称得上是艺术品,一个瑕疵满布内里的易碎珍宝。
雨渐渐的小了。白裙曳地,污泥四起。
周遭围满了着黑袍带兜帽的村民,静谧得近乎诡异。她望着四周鬼影幢幢,不疾不徐地给他们斟上酒。
她忽的笑了。好像一会要披上驴皮走上火架的人不是她一般。那么洒脱,那么无谓。
不远处突然传来了母驴悲恸的叫声。有什么东西被踢碎,最温驯的动物在那一刻撞散火架,带着满身烈火冲向人群。
烈焰四起。她倏地看向地上那所谓“污泥”。来人打的是和她一样的算计。
白纱裙摆被四溢的火光点燃。
有谁在黑暗中扑向她。
帮她踩灭了腾升的火苗。
她惊疑地抬头,目光凌厉。此时身边不时响起的混乱的咒骂声,无力的哭啼声,与暴虐的吼叫声都入不了她的耳了。
她只能听到那个同样穿着宽大黑袍的人,气力虚弱地告诉她,“去东边,找你的姐姐......”曲卷的棕发从兜帽边缘无力地耷拉下来,宣告着主人的死期。
但是她没有动。她只是很默然地站在那里,听周围的喧嚣都慢慢销声匿迹。
她不可否认地是自己有一颗很毒辣的心,那么毒,可以让一村的人都在短短片刻内变得死寂,然后化为一捧土。
但她没想到,会有人在意她,在知道所有的真相后奋不顾身地来救一颗早已被抛弃的棋子。
马蹄声再起。她向前迤逦而去,前方是烧得正旺的火架,和远方道路上飞驰而来的白马。那上面有她的姐姐,她为了爱情而将她独留受苦的姐姐,她炽烈地深爱着的,姐姐。
火光将她的身形变得狰狞,火舌高起,似乎是想焚毁这扭曲的阴暗之恋。
但火光同时照耀了她的脸。那么明艳,一如曾经那个活泼灵动的少女。
十五岁前她也曾骑过白马。
和她的姐姐一起。她们是那样亲密。
但她想她并不在意。她要的只是姐姐能够幸福。即使要她代替姐姐的命运,即使她会成为祭品。但姐姐会好好地活下去,用着她的名字--朗琪妮。
那样算不算,带着她的那份一起活下去。她很开心地勾唇笑了,是属于少女的天真的笑,再没有那些阴狠算计和冷辣无情。
只是姐姐不会原谅她啦。因为姐姐的恋人,带着他那颗柔软善良的心,死在了她手里。
她带着笑意倒进火里。
他们所有人都成了祭品。祭这荒诞不公的世界。